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距離「怙嶺街少年殺人事件」拍竣已經16年了,為了紀念剛過世的楊德昌,去年的金馬影展放映了四小時的導演版,年輕的消費世代得以了解屬於它們父母輩的純真年代,而片中參與演出的幾位演員則在南村落回憶了那個年代的楊導以及他們自己…

Are you lonesome tonight?
Do you miss me tonight?
Are you sorry that we drifted apart?
Does your memory stray to “a brighter summer day”, when I kissed you and called you sweetheart?



電影人王耿瑜為了要替香港電影節寫一篇紀念楊德昌的文章,邀了幾位當年的工作夥伴,在冷颼的冬夜裏聚會。天太濕冷,人遲遲地來,我打趣地指著屋樑對先到的鴻鴻、柯宇倫說,「你們看,楊導早就到了!」

在貓王的「今晚你寂寞嗎?」的歌聲中,鴻鴻先提起當年跟著楊導寫劇本的往事。

柯宇倫、張震、張瀚


由於「怙嶺街少年殺人事件」基本上是楊導的自傳,片中充滿個人的經驗與記憶,旁人也無法替他想像,因此合作的方式其實就是陪著聽楊導講話,給點回應,然後回家照著寫下來,替不愛動筆的楊導整理出一個初稿,再交給他修改。

慣常說來,楊導拍片最重視意義,劇情是非常邏輯理性地架構在預設的主題上,他重視說故事,但曾說,如果故事背後沒有道理就不用說。

連角色的設定也是一樣,他不是由身邊熟習的人物取材,而是很功能性地想用什麼樣的角色可以表達出他想說的話就用,因此是用道理、情節來導引角色,而非用角色帶領故事。(不過「怙」片是自傳體,或許會不一樣)。

楊導最喜歡的導演是Woody Allen,也希望做華語片中的Woody,可惜他常常是說教有餘,幽默不足。他也喜歡馬丁史可賽西,可見是非常重結構與控制的。

除了結構,他也很重視形式背後的象徵意義,用絕對理性的態度創作,對自溺很排斥。而且他超級自負,對某些被喻為大師如奇勞夫斯基、安哲羅普等人的片子他看都不肯看,但會要別人說給他聽,然後寧願花四、五個小時罵也不肯花兩個小時自己看一遍。

然而楊導卻不是跟希區考克一樣完全照分鏡來的,小四殺小明的那場戲,鴻鴻記得在編劇本時,原本是要以綿密的分鏡來表現,沒想到最後看到片卻是以一鏡到底方式拍攝,看得他都傻了~~~ (張震後來說,該場戲只用了兩個take就完成)。

編劇之一鴻鴻曾跟在楊導身邊四、五年


別看楊導不喜歡說話,卻喜歡自己修對白,結果「獨立時代」中每個角色都在幫他說話,也都顯得很憤怒。

他並非不想跟大明星合作,而是拍片的節奏往往不許可。一度張曼玉要飛來台灣很誠意地要談合作的事,因為他不肯讓張中途插花去參加一個成龍的慈善活動而沒成行。

他討厭媒體,脾氣壞起來會猛得像黑道大哥,曾經在一次試片會中將猛拍照的記者連踹帶踢地趕出會場。

他對工作人員很兇,罵起人來會口不擇言,他的善良、誠意都表現在影片中,身邊的合作夥伴反而感受不到,也因而經常造成有人會中途求去,在座的鴻鴻及耿瑜均是如此。

但是為什麼這麼多人仍然願意幫他工作? 因為他讓大家相信「拍片是很偉大的工作」。

那的確是一個電影很偉大的時代,沒有什麼比拍片更值得作的工作了。那是一個重視「為理想獻身」的價值的時代,而現在「理想」一詞已被「夢想」所取代,「夢想」更自我、更多元也定義的更寬鬆,片子在YouTube引起討論也算完成部分夢想,「理想」已顯得太沉重、太嚴肅了…

然而在座眾人雖然想法已經多少改變,卻都緬懷仍然相信電影很偉大的那段歲月,是對那種為己也為他的純真情懷所感念吧!

但是對於演員他是客氣的。 柯宇倫從14歲開始就跟在楊導身邊拍片,因為父親(柯一正)跟楊導的朋友關係,楊導對他跟帶一般演員不同,多一份父執輩的關心。他提到有次在香港時,楊導來看他,在搭捷運乘扶手梯時還教他要讓出左邊位置讓人通行,這簡單的提醒卻讓他很感動,因為自己的父親在這方面跟他的互動很少,「爸爸回家吃飯永遠是句口號」,連張震也說宇倫跟楊導比較親。

當年飾演小四同學飛機的柯宇倫


宇倫還記得片場有幫大家請老師來上課,以彌補因拍戲而落下的學業進度,張震、張瀚卻印象模糊。在拍「獨立時代」時,還開始上表演課,但大家也懵懵懂懂,弄不清是怎回事? 楊導不怎麼指導演員,因為表達有障礙,所以才希望透過藝術學院(現北藝大) 老師的參與來幫助演員。不會教戲,但是他心中對角色的樣子是有設定的,就一遍又一遍地要演員試到他心目中的樣子。

這樣的方式當然對演員形成極大壓力,因為不清楚導演到底要什麼? 宇倫說有時楊導發脾氣其實是在氣他自己,因為他不知道要怎麼跟演員溝通。

因為習慣一切都是先設定,楊導幾乎從來不玩即興,宇倫記憶中唯有一次是在拍一場等人的戲,他被要求要在一個街道的空間中走來走去,然後楊導說「你給我一個什麼」,這樣的指示當然令演員混淆,所以宇倫說作他的演員最好心裏要先想好一套丟給他,再讓他來修,否則很壓力真的很大。

張震兩三歲就開始跟著爸爸張國柱拍戲,到演「怙」片時仍不喜歡作演員,但是卻從楊導那裏讓自己相信在參與一件偉大的事。然而,演出小四一角的代價是很大的,原來還算活潑的他,演完小四後有很長的一段時間變得孤僻不喜歡講話,甚至有自閉的傾向。一直到不久前,小四都還是他的一部分,但是經過仔我分析,他認為自己的性格中本來就有小四的成分,只是楊導把它召喚出來了。

不過楊導就是長輩、導演,他跟他不親,因為不知道怎麼跟他講話。在片場中,「好像所有的人都在一邊,而楊導在另外一邊」。因為自己是學美術的,所以拍完「怙」片後,又回去跟「獨立時代」等片作道具,就因緣際會又續著演戲,但始終不怎麼認同作演員,只是當份工作,一直到這兩年演了王家衛的戲才變得積極起來。

飾演小四的張震


小時候其實對表演沒概念,雖然整天待在片場,全片的對白都會背了,但其實不懂電影是在說什麼? 一直到去年重看才知道楊導想說什麼。指導這樣的小演員,導演不會告訴他們為什麼,而只是想方設法讓演員透過某種情境先陷入某種心理狀態,然後再引出他想要的情緒流露。

像是小四殺小明的那場戲,楊導先把他叫到砍死了很多人那場戲的彈子房,要他想想第一次有人死在你面前的感覺,然後又莫名其妙地把他訓一頓,之後再把他一個人關在那房間十幾二十分鐘後再叫出來,演出的感覺就接近他要的了。

當年演小四哥哥的張瀚現在也兼作幕後,他一方面稱讚楊導走在時代的前面,拍的都是日後才能體會的問題,但另一方面也覺得拍片其實不應該這麼辛苦,「把大家弄舒服」是很重要的,但是這麼簡單的事要做到卻好像很難? 這是國片的宿命嗎?

張瀚演小四的大哥,他也是張震的親哥


大家都同意拍「怙嶺街」一片讓大家得到成長,但是一股集體吐槽的調子卻讓我覺得當年拍完片好像留下了一些創傷沒有癒合。跟著楊導拍戲的日子值得他們紀念,卻好像不必懷念?

促成這次聚會的耿瑜提到楊導在跟燈光師或攝影師溝通時會拿很多平面圖像的reference,也會要演員去看一些相似角色的電影,這點令她印象深刻,尤其打燈時會考慮燈源的合理性,與當時片場燈光師只考慮亮度的習慣大不相同。

耿瑜不大願意談她跟楊導的恩怨,只說有一年在坎城影展看到楊導與侯導擁抱和解,她自己跟楊導的疙瘩也就放下了。印象中從不認錯最多和解的楊導,看待與他的關係本來就要超脫一般朋友關係層次的,不是嗎?

王耿瑜是當年的劇照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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