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久違的伍迪艾倫近兩年連續推出了三部以探討慾望、良知、犯罪、處罰等攸關人性與道德課題的電影,風格形式也返璞歸真,極其古典。我個人偏愛"命運決勝點",並引以為經典的敘事教材;"愛情決勝點"在開頭通俗到不行,還好出人意表的結局救了它;"塔羅牌情人"是唯一比較接近早期艾倫風格的片子,比較搞笑,卻也比較uneven。在此轉載一篇寫得很精彩的評論,很值得讀一讀~~




罪與罰 倫敦三部曲

【聯合報╱韓良露】 2008.03.14

倫敦三部曲之前,伍迪艾倫只有一部電影在美國本土之外拍攝

伍迪艾倫一直是當代導演中少數特別關注人生哲學命題的創作者,他關心的生命大主題如愛與死、罪與罰、救贖與沉淪等等,也常見於他心儀的前輩導演如英格瑪柏格曼的作品中(別忘了伍迪曾拍過Interior〔我心深處〕向柏格曼致敬),但不同於柏格曼冷冽嚴峻的敘事風格,出身於紐約布魯克林猶太家庭的伍迪,喜歡採用的敘事形式來自猶太的諷諭傳統,像猶太作家以撒辛格式的喜鬧劇。猶太創作者面對太多人生的苦難,早就習慣於用詼諧的態度冷眼旁觀,不像身在社會福利天堂的瑞典的柏格曼,可以好整以暇地大力擺出悲劇美學的架勢。

從1970年代末期到1990年代初期,以紐約為創作基地的伍迪艾倫成就了紐約電影的傳奇,他混合了個人射手座式的神經兮兮嬉鬧加上猶太式的歇斯底里抓狂,拍攝出一系列的紐約都會喜劇,如《安妮霍爾》、《曼哈頓》等等,把紐約的知識分子故作高深的荒唐刻畫入微,伍迪艾倫的喜鬧元素是知識分子有厘頭的,不同於90年代末金凱瑞等人掀起的普羅大眾的無厘頭。

但90年代中期之後,伍迪艾倫在一連串私人不太笑得出來的醜聞官司之後,陷入創作的低潮,他似乎也抓不到時代變遷的核心,接連好幾部電影沒沒無聞,或得不到好評,或成為票房毒藥,似乎宣告著歲數也不小的伍迪艾倫已經成為過去的大師了,當年拒領好萊塢奧斯卡而不可一世的他,如今卻早已被洛杉磯遺忘了。

就像紐約的爵士樂手,往往更被歐洲人所青睞,伍迪艾倫這個業餘的爵士樂手,也在英倫找到了他電影創作的另一個空間。從2005年開始到2007,伍迪艾倫以一年一部的方式,在BBC電影的投資下,完成了他的倫敦三部曲。

在倫敦三部曲之前,伍迪艾倫一生只有一部電影在美國本土之外拍攝。他一生大部分的電影場景都是在他居家生活的現場紐約,這麼純紐約(而非純美國)的他,卻拍出了三部完全以倫敦為背景的電影。

其實早在伍迪艾倫赴倫敦拍電影之前,在他因私生活及電影被美國觀眾雙重背棄時,伍迪艾倫就常赴歐洲避難,而他最常羈留之處就是倫敦和威尼斯。

我在90年代中期在倫敦居住時,就常聽說伍迪艾倫人在倫敦,而他最常客居的飯店是The Dorchester(也成為Scoop電影中的場景)。

對於還算有一點了解倫敦生活的我,在觀看伍迪艾倫的倫敦三部曲時,特別覺得可以理解伍迪艾倫的創作思路。身為世界最繁榮的大城紐約子民,伍迪艾倫一直擅長處理世故複雜的人生,也只有倫敦這個比紐約更世故更複雜的地方,才能吸引年老的伍迪艾倫。

從90年代中期起,許多美國的藝人紛紛長駐倫敦,如瑪丹娜、湯姆克魯斯等等,吸引這些大明星的恐怕也是伍迪艾倫對倫敦著迷之處,那就是老練成熟的社會所孕育出來的金錢愛慾的糾纏。

紐約的金錢愛慾,即使是居住在紐約上東城勢佬區的伍迪艾倫一向描繪的世界,都只不過是一些小世家和大新貴的世界,紐約有金錢身分卻沒有真正的階級身分,紐約沒有貴族,紐約是美國夢實現的地方,窮小子在紐約可以一朝成名天下知。

《愛情決勝點》 以網球賽比喻人生與愛情

倫敦卻不是這樣的地方,倫敦的封建性有上千年的歷史,伍迪艾倫在倫敦拍的第一部電影是Match Point(愛情決勝點),讓人聯想到英國十九世紀經典小說《浮華人生》(Vanity Fair)所處理的古典命題,關於窮小子或窮少女如何在階級森嚴的英國上層社會中靠性感往上爬。貴族什麼都有,有知識、品味、財富,甚至美好的個性,但養尊處優的環境最容易使人喪失野性,貴族男女最容易傾心於還在為生活掙扎求生的美麗男女的狂野本能,Match Point就是關於一對來自美國的窮男女,一位不再有職業網球生涯夢的網球教練,另一位是不得志的小牌女演員,兩個人都被貴族世家的子女看上,但這兩匹野馬卻都無法安於金鎖鍊。

在Match Point電影一開始,伍迪艾倫就宣示了這部電影的道德寓言,關於幸運對人生成敗的重要性。啣著銀湯匙出生的人是幸運的,他們至少買得到愛情,貪圖財富安全感的人卻只能出賣愛情;但愛情卻像一場網球賽,需要兩個勢均力敵的人一起打才過癮,網球教練在情慾上只想和小演員對打,他和富家女的關係本質是陪人家玩,他懂得如何在愛情網球賽上出招,但這只是一份賺生活的工作,不是他的渴望。

Match Point用網球賽做人生及愛情的比喻,但人生當然不是簡單如球賽,當愛慾和金錢在對等的天平上比賽時,網球教練追求激情時的奮不顧身或許是人生精算的犯錯,卻不是罪;但當他冷靜地謀殺他曾深戀的小演員時卻犯了雙重的罪,他謀殺的不只是人,還有愛。

伍迪艾倫最世故處還不僅止於此,古典的人生命題一向是我們只會為愛犯錯,卻不是犯罪,真正會讓人犯罪的是自私和貪婪。

Match Point有一個高明的結局,犯罪者未必會受到懲罰,法律從來不是罪與罰的天平,想想辛普森案就懂了。關於罪與罰,伍迪艾倫還要留待之後的電影去探討。

《遇上塔羅牌情人》 是結合推理類型的喜鬧片

倫敦三部曲的第二部Scoop(遇上塔羅牌情人),是一部結合推理類型的喜鬧片,這部片最像伍迪艾倫在紐約時期拍攝的《百老匯上空的子彈》之類的,但伍迪艾倫在紐約的神經質很對勁,在倫敦飾演魔術師的他卻有點融不入戲的笨拙,也許是他身邊其他拘謹的英國風演員使他顯得分外突兀。

Scoop還是以英國上層階級為背景,也還是處理性愛、金錢和階級身分的不安,但不知是否伍迪一直在搶戲,整部電影說不上好笑也說不上有特別的內涵,尤其結局讓塔羅牌殺人犯因過分的輕信而遭警方逮捕,輕易地解決了罪與罰的問題,只能讓我失笑。

《命運決勝點》 證明伍迪艾倫寶刀未老

還好倫敦三部曲最後一部Cassandra's Dream(命運決勝點 )是部大師的傑作,伍迪艾倫創作的力氣好像都回來了;更奇妙的是,伍迪採取的風格是他少用的古典主義敘事結構,扎實的戲劇張力,深入的心理刻畫,傑出的角色形塑,讓伊旺麥奎格和柯林法洛飾演的這對兄弟成為銀幕上新的「洛可兄弟」(Rocco and His Brothers)。



伍迪艾倫的原著劇本十分出色,絲絲入扣地描繪出天真者誤入人生險路的心理關鍵點,對於經常在電影中提到俄國作家杜斯妥也夫斯基的伍迪艾倫,我自然可以合理地猜測這部電影的主題及人物是來自杜氏的兩部小說,犯罪之前的兩兄弟的原型來自《罪與罰》,犯罪之後的兩兄弟則分別成為《卡拉馬助夫兄弟們》中的無神論罪人與有神論悔罪者。

伍迪艾倫在Cassandra's Dream中,把罪惡的陷阱放在家庭及親情的關係中,他處理的愛爾蘭裔的家庭關係很能反映猶太家庭的本質;伍迪拆解了家庭的神話,重新回到原罪的本質。電影中最可怕的場面並非殺人而是殺人的念頭,因此在電影中真正殺人的場面伍迪並不讓我們看到,但最讓我們不安的鏡頭卻是殺人前的猶豫和緊張。伍迪拍的是反類型的謀殺,觀眾不能跟著電影一起冷血地看人被殺。

電影的結局十分精采,用一場無法完成的謀殺和誤殺來探討殺人與贖罪的心理過程以及自殺的道德性。

Cassandra's Dream證明伍迪艾倫寶刀未老,像樣一部結構嚴謹的道德寓言電影,在今日影壇真是少見。


【2008/03/14 聯合報】 @ http://udn.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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